[吴岩_老舍_杨鹏] 精神的衰亡,将使民族永无复兴的希望——猫城记

精神的衰亡,将使民族永无复兴的希望――猫城记
1993 第10期 - 主流作家科幻系列
吴岩 老舍 杨鹏

主持人的话:

在中国科幻文学的历史上,鲁迅和老舍是两个响亮的名字。1903年,鲁迅先生率先译介凡尔纳的小说《月界旅行》,使国人看到了西方科幻艺术的风采。30年之后,老舍先生踏入这块土地,创作出了不朽的《猫城记》。

老舍(1899―1966),现代著名小说家兼戏剧大师,一生著述800万言。《猫城记》是他众多类型文学作品中唯一的科幻小说,这是一部社会意味极强的寓言体作品。故事以一艘遇难飞船的主人公在火星的经历为索引,展现了猫国国民的所有卑劣本性:腐败、愚昧、崇洋媚外、自相残杀、甘为他人的奴隶……正是在这样极度黑暗的反衬下,人们渴望着新理性的黎明。

《猫城记》是老舍作品中争议最多的一部,几乎每一类人都能从中悟出不同的哲理。作为一部科幻小说,它在尝试使科幻文学民族化方面,做出了重要的努力。而恰恰是这种民族化,使《猫城记》赢得了不朽的世界声誉。日本和西欧的出版家都已将其编入了世界科幻文学宝库。

迷迷糊糊睁开双眼,首先看见的是一片灰的天空。不是阴天,这是一种灰包的空气。从远处收回眼光,我看见一片平原,灰的!没有树,没有房子,没有田地,平,平,平得讨贿。地上有草,都擦着地皮长着,叶子很大,可是没有竖立的梗子。土脉不见得不肥美,我想,为什么不种地呢?

离我不远,飞来几只鹰,它们几点白的尾巴给这全灰的宇宙一点变化。当它们飞近我时,我才看见离我不远两堆模糊的血肉和一架摔得形骸俱无的飞机。在这刹那间,我回忆起了一切:

我们是坐飞机来的。目的地是火星。飞机进入火星气圈时,突然出现故障,栽了个跟头直往下坠――于是,为我开飞帆自幼和我同学的朋友提前去见了上帝,而我的脑子也被震昏了。震昏的我幸存下来……两个有本事的先死了,只留下我这个没能力的。傻子偏有福气,我只能对你说:没办法!

鹰鸟已经在我的头上盘旋了,我感觉得出它们是越飞越低。我马上领会了它们的意图――这些混帐,正等着我朋友的肉饱餐呢!

不及细想,我便扯下飞机的一块残片,发疯了似地乱拍,驱赶它们。可是赶走了这边的鹰鸟,那头的鹰鸟就马上飞过来,两腿落在朋友的尸体上。我使尽全身解数,甚至用脚踢,用嘴喊,可仍然无济于事。它们用一种长而尖苦的声音啼叫着,疯狂地撕扯着……

在我精疲力竭的时候,我突然发现我前面,离我七、八步远的地方,站着一群人。一眼我便看清,猫脸的人!

掏出手枪,还是等一等?

我踌躇了一下。就在我犹豫的瞬间,我的双手被猫人捉住了。他们的动作迅速得让你没法想象,这时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!

知道逃跑是没有希望了,我情不自禁落下泪来。不是怕,是想起了故乡,我大概再也没法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共享人生了吧?

这时,我的腿上也来了几只手。

咯当一声,好象多少年静寂中的一个响声,我的脚腕被上了脚镣。

手腕也锁上了。然而他们的手还在我的臂和腿上紧箍着,脖子上也宋了两只热手……

我已完全失去自由,如象在噩梦里,受着非人的痛苦的煎熬。

我终于忍不住了,眼睛一黑,不知人事。

当我重新睁开眼时,发现自己靠在一间小屋的一角坐着呢;不是小屋,小洞更真实一点;没有窗户,没有门;四块似乎是墙的东西围着一块连草还没铲去的地,顶棚是一小块银色的天。我的手已自由了,可是腰中多了一根粗绳,粗绳的另一头系在黑暗中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。

令我惊喜的是怀中的手枪还在!这大概是因为火星人不知道如何使用手枪吧?

有了手枪,我无疑抓住了一根救命草。我极快地坐起来,转过身来面向墙角,对准面前的粗绳,当,当,两枪,绳子烧糊了一块?手撕,牙咬,疯了似的,把绳子终于扯断。狂喜使我忘了脚上的锁镣,猛然起立,又跌在了地上。

头上飞过一群鸟,简短地啼着,抬起头,天上起了一层浅桃红的霞,天仿佛高了一些。

我开始思忖自己该干些什么,种种可行的方法象飞鸟掠过天空一般掠过我的脑子。

主意终于有了:我先用于枪砸了脚上的镣铐,又揪着打断的粗绳往墙上爬。头过了墙,屋外一片深灰,不象是黑夜。越过墙头,跳下去,然后不顾一切地跑。

但最后,我的力气终于耗光了,便依靠在一棵树干上,身子失去了力量,慢慢往下滑。我渴望睡一觉,可是又不敢大胆地睡去,眼睛闭了一会儿,又努力睁开,然后又闭上,又睁开……突然,一个黑影在我前面晃了一下,在我看清楚他之前就不见了。我疑心是鬼,头发根立起来了。到火星上捉鬼可绝对不是我的计划。

但代终于看清了,那不是鬼,而是猫人。并且不是一个,象上次一样,是一大群。

我腾地站起来,又拔腿开始跑。猫人飞快地追着,他们跑步一点声音都没有!

又支持了一会儿,我实在不行了,心好象要由嘴里跳出来。猫人大既是急了,发出一种长而尖的嚎声。

我用生命最后一点力量,把手枪掏出来,也不知道向哪里开了一枪。

一个猫人倒下了,其它猫人大概被那一枪吓得跑了三天没有住脚。

这一枪,顿时使我树起了威信,使我成了名满火星的英雄。

我放心大胆地睡了一个好觉。

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林子里。树的叶子极密,阳光就是极强也不能透过。林里不凉快,潮湿蒸热,令人烦躁的热气好象裹在灰气里,没风。

我又渴又饿,四下里看,希望找到点吃的喝的。突然,我看见一个猫人在一株树上坐着,当他发现自己被看见时,极力往树叶里躲藏。

为了赶他下来向他讨点解饥解渴的劳什子,我不客气地爬到树上,抱住树枝用力地摇。他出了声,我不懂他的话,但是停止了摇动。我跳下来,等着他。他似乎晓得无法逃脱,抿着耳朵,象个战败的描,慢慢地下来。

我指了指嘴,仰了仰脖,嘴唇开闭了几次,要吃要喝。他明白了,向树上指了指。我以为是叫我吃果子,可是树上什么果子也没有。他又爬上树去,极小心地揪下四五片树叶,放在嘴中一片,然后都放在地上,指指我,指指叶。

这种喂羊的办法真让人受不了,可眼下只能这么办。我拾起一片叶子,用手擦了擦,往嘴里送。很香,汁水很多,因为没经验,汁水从嘴角流下来;那个猫人动了动,似乎要过来替我接住那点汁儿,看来这叶子很珍贵。

我不管三七二十一,一连吃了两片叶子,我觉得头有些发晕,有股麻劲儿通过全身,身上立刻不那么僵硬了,肚中麻酥酥地满起来。仿佛刚从一个丰盛的酒会里酒足饭饱地出来,心中有点发迷。我倚住一棵大树,闭了一会儿眼。极短的一会儿,头轻轻地晃了两晃,醉劲过去了,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觉得轻松得要笑,假如毛孔会笑。

那个猫人留我住了三、四个月,成了我的朋友。我逐渐学会了猫活,知道了这位猫朋友的名字叫大蝎。我也明白了供我吃喝的树叫迷树,叶子叫迷叶。大蝎是猫国的重要人物,大地主兼政客、诗人与军官。迷叫是猫人的食物。

猫人也有文字,一些小楼小塔似的东西,很不好认,普通的猫人至多能记住十来个。他们的书是石头做的,二尺见方半寸来厚一块,历史就写在石头上。

通过石头,我知道了迷叶的历史:五百年前,他们只种地种粮,不懂什么叫迷叶。忽然有个外国办把它带到猫国来,最初只有上等人吃得起,后来他们把迷树也搬运了来,于是大家全吃上了瘾。不列五十年的工夫,不吃它的人倒是例外了。吃迷叶是多么舒服,多么省事;可是,吃了之后虽然精神焕发,可是手脚不爱动,于是种地的不种了,做工的不做工了,大家闲散起来。政府下了令:禁止再吃迷叶。下令的第一天午时,皇后瘾得打了皇帝三个嘴巴子,皇帝也瘾得直落泪。当天下午又下了令,定迷叶为“国良”。

从此,迷叶意味着财富、权力、地位和一切,迷叶是万能的。

设法保护迷林是大蝎和其它地主的首要工作。他们虽有兵,但不替他们做事,起作用的是外国人。每个地主必须弄几个外国人做保护者。

猫人敬畏外国人是天性中的一个特点。他们自己人总是自相残杀,但和外国人打仗,却是不可能的事。

在古代他们也与外国打过仗,而且打胜过。可是最近几百年,自相残杀的结果叫他们完全把打外国人的观念忘掉,而一致对内。因此也就非常地怕外国人,不经外国人主持,他们皇帝连迷叶也吃不到嘴。

我对于他们来说理所当然成了外国人。于是大蝎毕恭毕敬地请我当他的保护者。

早晨到河里去洗澡是火星上的第一件美事。我总是在太阳出来以前便由迷林走到沙滩,相隔不过有一里多地,恰好足以出点汗,使四肢都活软过来。在沙上,水只刚漫过脚面,我一边踩水,一边等着日出。太阳出来,我才往河中去,走过沙滩,水越来越深,走过半里多地便没了胸,我就在那里痛快地游泳一回。

但是有一天,我一边仰泳一边享受着清晨日出美景,偶一转脸,嗬!离河岸十来丈远,猫人站成了一大队,来参观我洗澡――我始终摸不清我洗澡到底有什么好看?我还看见大蝎在众人面前指手划脚。

第二天,我仍旧若无其事地去游泳,竟发现参观我洗澡的人更多了,黑糊糊的一群,有几百人。大蝎双手捧着一大堆迷叶,堆得顶住下巴。他顺着队伍走,迷叶渐渐减少――我明白了,大蝎借着机会卖迷叶,乘机捞一把。

我受不了这帮家伙莫名其妙地看人洗澡的行为,也为大蝎的行动大为光火,愤怒地冲上岸。顿时,岸上传来杀猪一般的号叫,眼前就如同地震一般,那群猫要各自逃命,又要往一处挤,跑的,倒的,忘了跑的,倒下又爬起来的,同时并举;一展眼,全没了,好象风吹散的一些落叶,这里一小团,那里一小团,东边一个,西边两个,一边跑,一边喊,好象都失了魂。及至我的百码跑完,地上只躺着几个了,我捉了一个,一看,眼已闭上,没气了!我的后悔比闯了祸的恐怖大得多。我不应当这么利用自己的优越而杀了人――虽然在法律上吓死人与杀死人是有分别的。

事后,我问大蝎我将如何被处置。

“没事!”大蝎摇摇头,“法律不过是几行刻在石头上的字;迷叶是一切,有迷叶,打死人也不算一回事。你打死人,没人管,猫国的法律管不着外国人。我打死人还得损失一些迷叶,你却可以连‘一’片迷叶也不用破费;我自恨不是外国人。你要是在乡下打死人,放在那儿不用管,给那白尾巴鹰一些点心;要是在城里打死人,只须到法庭报告一声,法官还要客气地向你道谢。”

迷叶收获的日子,大蝎调集了五百名兵保护迷林。猫国的兵常常哗变,然而这次却很规矩,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我――我是外国人。“外国人咳嗽一声,吓倒猫国五百兵”是这里的谚浯。

有一次,大蝎拿着棍子打一个猫兵,我实在看不下去,过去制止他,可是等我跑过去,那猫兵已被大蝎打死了。我一把抓住大蝎,责问他:“为什么打死人?”

“因为他偷吃了一节叶梗。”大蝎一点不觉得打死猫兵有什么不对。

“为吃一节叶梗就可以……”我没往下说,和猫人辩理有会么用呢!我指着四围的兵说:“捆起他来。”大家你看我,我看你,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。“把大蝎捆起来!”我更清晰地说。还是没人上前,我的心冷了。他们不敢上前,并不是出于爱护大蝎,而是因为死的不是他们自己,这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,犯不着得罪人。

我的内心泛起一种难言的悲衰。

突然,我灵机一动问大蝎:“你是愿意叫我捆在树上,眼看着兵们把迷叶都抢走呢?还是愿意认罚?”

兵们听到我说叫他们抢,全精神起来,立刻就有动手的。我一手抓着大蝎,一脚踢翻了两个,大家又不动了。

大蝎的眼已闭成了一道线,我知道他心中怎样地恨我。他同意让步,但决不是因为一节叶梗杀了人而认错。

他答应了我的一些惩罚措施。对于那个死去的兵,我叫大蝎赔他家小一百个国魂(猫国货币),大蝎也答应了。但是我问了半天,谁也不知道他的家属在哪里?没有一个人出声。对于别人有益的事,哪怕说一句话呢!猫人没有帮忙的习惯,这是我在猫国又住子几个月才晓得的。大蝎的一百个国魂也因此省下了。

大蝎把收下的迷叶全晒干,打成了大包,由兵丁顶着,准备进城。

刚要起程,空中飞来几只白尾鹰,大蝎又跳起来,下令:“出门遇鹰不祥,明日再走!”我把手枪拿出来了:“不走的便永远不要走了!”大蝎的脸都气绿了,干张了几下嘴,一句话没说出来。他知道犯着忌讳出去危险,但同时也知道与我辩驳是无益的。

太阳平西了,看见了猫城。

一看见猫城,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形成一句话:这里文明快要灭绝!

猫国是热闹的,在这热闹景象中我看见那毁灭的手指,似卑将要剥尽人们的皮肉,使猫城成个白骨的堆积场。

城的构造,是世界上最简单的。无所谓街衢,因为除了一列一眼望不到边的房屋,其余的全是街――或者说应当说是空场。这样建筑的主要原因是猫城人多,但人人是由直着走,渐渐改成横着走,一拥一拥,假如那列房子是海堤,人们便和海潮激荡差不多。房子往长里一直地盖,把街道改成无限的宽。如果是两排房子,必有一排要被横着走的人流所推倒。

大蝎的住宅正在城中心。四面是高墙,没门,没窗户。

夜晚降临,大蝎不让我也不愿住进他们的房里。我搬了几包迷叶,铺在离臭沟很远的地方,仰卧观星,这并不是一张舒服的床,我觉得有些凄凉。我似乎又有点羡慕那些猫人了,脏、臭,不透空气……到底是一家老幼在一起住,我呢?独自在火星上与电光作伴!我不由得笑了,虽然笑出两点泪来。

我慢慢地要睡去,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,我顿时坐起来,无意义地揉了揉眼睛,面前站着两个猫人。他们和其它猫人不一样,遍体长着白毛。原来他们也是“外国人”。

他们很客气地称我为“地球先生”,劝我到城的西边住。他们说凡是外国人都住在那里,不分国界,好象是大家庭似的,而他们则是那儿的两个招待。

我婉言谢绝他们,他们是殖民者,我不是。我同情猫国人,总觉得他们还有希望,我怎能离开他们同侵略者在一起呢?

他们走了。我睡不着了,心中起了许多色彩鲜明的图画:猫城改建了,成了一座花园似的城市,音乐、雕刻、读书声、花鸟、秩序、清洁、美丽……

一个电闪,等了好象有几个世纪,整个天塌下来似的一声大雷。等我清醒过来时,离我最近的那堵墙变斜了,向我压过来……

我企图睁眼,却不能,壁上的泥似乎都在我脸上贴着。手和脚都被石头压着,我仿佛被谁种在了土里面。

把手拔山,然后把脸扒开。

天大亮了。

大蝎的房子变成了一座土坟。我一边拔腿一边疯了似地喊救人;我是不要紧的,大蝎一家老小一定在极下层埋着呢!空中还飞着雨点,任凭我怎样喊,一个人也没来。

我于是疯狗似地扒那堆泥土,大喊救人。人来了不少,但都只站在一边看着。人越来越多,好奇地又向前挤了挤,仍然没有人动手。我知道只凭央告是无效的,摸了摸口袋,还有大蝎酬劳我的几个国魂。

“过来给我扒的,给一块国魂!”人家楞了一会儿,似乎不信我的话,我掏出两块国魂来,给他们看看。行了,一窝蜂似地上来了。可是来了一个,拿起一块石头,走了;又上来一个,拿起一块砖,走了。我心里明白了:见便宜便捡着,是猫人的习惯。好吧,随你们去吧;反正把砖石都搬走,自然会把下面的人救出来。

很快!象蚂蚁运一堆米粒似的,叫人意想不到搬得那么快。底下出声音了,我的心放下去了一点。但是,不是大蝎的声音,是一个女人的声音,大概是大蝎的太太吧?我的心又跳上来。全搬净了,大蝎一家老小都在四角卧着,昏迷不醒。只有那个女人受的伤轻些,扯着嗓子喊:“哎哟!不要动我!抢我的房子,我要去见皇上,老老实实地把砖给我搬回来!我要叫皇上派兵挨家去搜,搜出一块砖也得杀了!”

其实她的眼还被泥糊着呢,大概见到倒了房子便抢,是猫人常干的事,被她猜到了。

四周的人还蹑手蹑脚地在地上找呢。砖块已经完全搬走了,有的开始用手捧土;经济压迫使人们觉得捧走一把土也比空看手回家好,我这么想。

我认识了大蝎的儿子小蝎,他是个爽直的青年猫人,也是个悲观主义者。每天他都带我上街走走,参观猫城,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

小蝎曾到外国留学,是个新人物,思想和父亲格格不入,用老一辈的话说就是外国习气。

“迷是我的朋友,”小蝎有一次对我说,“一块住的朋友。这又是外国习气。我家里有妻子,十二岁就结婚了,我的妻子什么也会,尤其会生孩子,顶好的女人。父亲叫我娶迷做妾,我不干。父亲有十二个妾,所以纳妾是最正当的事。我和迷同居但不结婚,我与迷倒没什么,可是对猫国的青年大有影响。在猫国,男女是授受不亲的。”

迷便走过来,她脸上搽了许多粉。她冲我挤了挤眼,我打了个冷战,窘迫得很,这就是猫国的新派女子。

我决心对猫国进行视察。先看什么,我并没有一定的计划,出去遇见什么就看什么似乎是最好的办法。

我们先进了一所学校:一个大门,四面墙围着一块空地。小孩都进去了,我在门外看着。小孩有的在地上滚成一团,有的往墙上爬,有的在墙上画图,有的在墙角细细检查彼此的秘密,都很快活,没有先生。我等了不知多久,来了三个大人,他们都瘦得象骨骼标本。

三位先生的中间那一位大概是校长,他发了话:“第一项唱国歌。”谁也没唱,大家都楞了一会儿,校长又说:“第二项向皇上行礼。”谁也没行礼,大家又都楞了一会儿。“向大神默祷。”这个时候,刚静下来的学生又开始你挤我,我挤你,彼此叫骂起来,不知谁说:“有外国人!”

那些猴子便都静下来――小孩也怕我。“校长训话。”校长向前迈了一步说:

“今天是诸位在大学毕业的日子,这是多么光荣的事体!”

我几乎要晕过去,这些六、七岁的毛孩子……大学毕业?

“发证书。”

校长从墙根搬起些薄石片来,石片上大概刻着些字,我没有十分看清。校长把石片放在脚下说:“此次毕业,大家都是第一,何等的光荣!现在证书放在这里,诸位随便拿,因为大家都是第一,自然不必分前后次序。散会。”

在另外一所学校,我亲眼目睹了学生殴打教员的惨状。谁也不管,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。

小蝎后来告诉我,在统计上,猫国的大学毕业生数目在火星上各国算第一。这是他们唯一可以称慰的骄傲。

接着,我们又接触了一些学者、诗人、天文学家。他们尖酸刻薄,整天研究女人的小脚、男人的臭袜子等一些无聊至极的问题。

这个国家流行各种各样的主义,比如说花拉夫斯主义、通通夫斯基主义、大家夫斯基主义,不一而足。

有一次,我被一群学者围住,他们用词极其深奥,什么咕噜吧唧、地冬地冬。这就是新学。我一个字部听不懂,只是傻子似地点头假笑。

“外国先生的腿上穿什么?”

“裤子。”我回答,心中有点发糊涂。

“什么做的?”一位青年学者问。

“怎么做的?”又一位问。

“穿裤子是表示什么地位呢?”又一位问。

“贵国是不是分有裤子阶级与无裤子阶级呢?”又一位问。

我怎么回答呢?我只好假装傻笑吧。

“外国人打进来了!”

这是我住在猫城几个月以后得到的坏消息。我在街上走,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,街上连个鬼也没有了。可是墙上已写好了大白字:“彻底抵抗!”“救国便是救自己!”“打倒吞并夫司基!”……我的头晕得象个转欢了的黄牛。

一种悲凉涌上我的心头,国难当头,所有的人都躲进了屋里。而大蝎之流的政客,却在和妓女们鬼混,对国事一字不提。这更使我没法明白猫人的心到底是怎样长着的了。

我只好去找小蝎,他是唯一的明白人。到了小蝎的住处,在黑影中坐着一个人,虽然我看不清他是准,但是我看出他不是小蝎,他的身量比小蝎高着许多。

“噢,地球先生,坐下!”他的口气有点命令似的,可是爽直得使人不至于难堪。

“你是谁?”我也不客气地问,坐在他的旁边。

“我是大鹰,”他说,“人们叫我大鹰,并不是我的真名字。大鹰?因为人们怕我,所以送我这个名号。”

“为什么怕你?”我疑惑地问。

“因为我反对人民吃迷叶,反对玩妓女,反对人们多娶老婆。我想做的是把他们的脑子给打醒过来,所以我把新人旧人都得罪尽子。他们悬赏抓我,白天我住在山里,晚上我才敢出来找小蝎。这里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仇敌。”

我看了看天上,天快黑了,只有一片红云,象朵孤独的大花,恰好落在大鹰头上。我不是个英雄崇拜者。可是我不能不钦佩他。他是一个孤独的英雄。

小蝎回来了。大鹰马上立起来,扑向小蝎去。小蝎一把抱住大鹰,痛哭起来。

原来小蝎父亲大蝎的兵还没和外国人交战就全退下来,别人的兵也预备退。小蝎只有很少的兵可供调遣,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。

“我明白了事态的发展,”大鹰听完很镇静地点点头,“不过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挽回时局。你杀了我,把我的头悬在街上,给不受你调遣的兵下个警告,然后宣称你掌握了十万兵。怎么样?现在这个时候,能多得一个兵便多得一个。”

小蝎默不作声,显然这种方法可行,然而他如何下得手?

“好吧,给我一些迷叶,”大鹰还是非常镇静,“我去自尽吧,省得你不好下手杀我。”

小蝎一把抱住大鹰,可是谁也没哭。

迷把迷叶拿来,转身就走。

大鹰一片一片的嚼食,说道:“活着不吃迷叶,被人指为假冒伪善。生命是多么曲折的东西!好吧,我比你们幸运的是活着没做亡国的事,死了免做亡国奴。再见,小蝎;再见 ,迷;再见,地球先生。”

“看头去”成为猫城中一时最流行的三个字,我没有看悬挂起来的人头,可是细心地看了看参观人头的大众。有大鹰的头可以看,这当然是一件新鲜事,听说,在我到悬人头之处以前,已经挤死了三位老人两个女子。猫人为满足眼福而牺牲是很可佩服的。看的人们并不批评与讨论,除了拥挤与互骂。没有人问:这是谁?为什么死?没有。我只听见些:脸上的毛很长;眼睛闭上了;只有头,没身子,可惜!

可想而知,猫国目前的情况是何等急迫了。

我路过皇宫,只见皇宫的墙上堆上烂泥,墙下的沟渠里盛满了臭水,皇帝早已预先逃跑了。我不明白这烂泥臭水有什么作用,问迷。

“外国人爱干净,”迷说,“所以。每逢听到外国人要打我们,皇宫外便地上烂泥,放上臭水。这样,即使敌人到了这里,也不敢立刻进来,因为他们怕脏。”

我连笑都笑不出来了。

就在这时,我听见迷尖叫起来。我顺着迷的目光看过去,只见小蝎被一大堆兵围着,他们用棍子打他。我挥着手枪冲过去,兵们一哄而散,我顺手逮住慌不择路的一个,责问他:“为什么打你的长官?”

兵战战兢兢地回答道:“我们不愿打仗,他偏偏骗我们左打,敌人给我们国魂,他不许我们要。我们现在房子、土地、迷叶都没了,这叫我们怎么活?”

外国人长驱直入,已经到了不能不打的时候了。我随着大蝎去观战,没想到走到半路,猫国军队自己先打了起来。我问大蝎怎么回事?大蝎说:“我们去投降,谁能先到并把京城交给敌人,以后不愁没有官做。”

“请吧!”我说,“没那工夫陪你去投降!”没有再和他说第三句话,我便扭头往回走。

后面的军队也学着大蜗他们,一边打一边前进。他们顶上系着极粗的红绳(投降的标志),精神百倍地争着往前去投降。

大概是快天亮了,我走回小蝎家,听见“当、当!”两声枪响,我大吃一惊,冲进屋里,原来小蝎和迷用我的手枪自杀了。

我的心碎了。

我清楚地看着那外国兵是如何不费吹灰之力攻进城;也清楚地看到他们如何掘着坑,不分好歹地将所有猫人赶进坑里(大蝎也在内);还清楚地看着他们如何一铲一铲地用土把坑填平,把人活埋。猫人那个凄厉的叫呵,我一辈子不会忘记。

猫国的灭亡是整个的,连他们的苍蝇恐怕也不能剩几个。

我在火星上又住了半年,后来遇到法国的一只探险的飞机,才能生还我伟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国。